第四章 家法(四)(2 / 2)
“爹爹!”潘释虽然平时嫉妒弟弟,但此刻见他受苦,心中也颇为不忍。他刚想替潘岳求饶,潘芘就踢了他一脚:“难道你想看着我们一家被这个逆子连累吗?”
潘释无奈,提着木杖走到潘岳身边,忍不住道:“檀奴,你就认个错吧!”等了等见潘岳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,潘释只好抡起木杖,朝潘岳打了下去。
潘释虽然并未尽全力,但潘岳臀腿上早已皮开肉绽,就是轻微的触碰都痛不可当,怎么还经得起一再捶楚?潘芘眼看儿子开始还挣扎躲闪,后来却伏在地上不动,一杖杖打下也不过是本能地抽搐而已,不由大是恐慌。莫非,大将军派冯紞来,就是要他逼着自己亲手将儿子打死的吗?心中闪过这个毛骨悚然的念头,潘芘眼前一黑,踉跄了一下就要摔倒,一旁的邢夫人赶紧过来将他扶住。
“老爷,你饶了檀奴吧!”邢夫人在一旁早哭得气哽胸窒,只是碍于身份苦苦抑制而已。此番见潘岳伏在地上面色煞白气若游丝,邢夫人再也忍不住,哭着劝道。
“我饶他有什么用,还不是得看大将军饶不饶他?”潘芘悲哀欲死,虚弱地回答。他也想不明白就算今天潘岳煽动太学生和洛阳居民为嵇康请命,大将军也不该与一个孩子如此计较。
邢夫人慢慢放开潘芘,擦去眼泪走到冯紞面前屈膝跪下,强压着悲愤问道:“请问冯校尉,大将军今日可说过要檀奴死吗?”
“那倒没有……夫人快快请起!”冯紞赶紧侧身避让,回答却微有踌躇。今日的来意,其实司马昭只是模糊吩咐了一声,就算精明如冯紞也揣摩不清大将军对这个少年的真实意图。不过看潘岳此刻伏在地上毫无生气,白玉般的面孔早已被冷汗打湿,就仿佛一株含苞欲放的梅树被人砍斫在地,零落成泥,让冯紞感觉哪怕在最痛楚最狼狈的时刻,这个伏在地上的少年依然保持着他特有的晶莹和高洁,倒显得站在一旁的人们太过冷酷和阴暗。
想到这里,冯紞冷硬的心也有了几分松动。他上前几步走到潘岳身前,冷冷地说:“大将军有一句话要问你。”
潘岳此刻只觉得冯紞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恍恍惚惚地听不真切。他努力想撑起身子,下半身却痛得仿佛断裂一般,不由再度伏倒在地,耳边却听见了母亲邢夫人强自冷静的话语:“檀奴,好好回答大将军的问话。”
闭着眼睛积攒了一些力气,潘岳努力点了点头。冯紞见他已经濒临崩溃,知道时机已到,便问出了此行最关键的一句话:“大将军问,二公子关于钟会将军的说法,是不是你告诉他的?”
二公子,钟会?潘岳迷迷糊糊中听到“二公子”三个字,顿时一个激灵。原来这才是大将军今天惩戒自己的真正原因,可钟会和桃符又有什么关系?想起先前司马攸将自己关在屋内不与众人见面,就连说话也努力提起气息,潘岳忽然明白了——桃符也受到了大将军的惩罚,只是和自己一样,不是为了嵇康,而是为了钟会!可究竟为什么是钟会,潘岳却想不明白。
“我没有。”几乎没有犹豫,潘岳虚弱地摇了摇头。此时他的身体里就仿佛有人在修筑一座夯土城墙,城墙随着每一下击打越来越高,越来越厚,让他每呼吸一口气都艰难无比。
冯紞冷笑了一声:“潘公子还是不说实话。”然后便沉下脸,袖起双手一言不发。
潘芘见状,又急又气,一把抢过潘释手里的木杖,再度朝潘岳挥下:“快说!不说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逆子!”
“说什么?”潘岳原本已经奄奄一息,却被再度袭来的剧痛激发了残余的力气。他努力朝父亲和冯紞所在的方向转过头,喑哑地笑了笑:“钟会陷害嵇康先生,天下……皆知,还用得着……我来说?”说完,他一口气喘不过来,身体中那堵无形的土墙终于夯打完成,霎时间阻挡了一切光线,一切声音。
冯紞知道人在痛楚迷糊之下自控力最差,因此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潘岳脸上的表情。此番见潘岳骤然昏厥,脸上依然毫无惊恐作伪,只有委屈激愤,心里便是一宽,竟为面前这个少年感到几分庆幸。
其实冯紞自己也不明白司马昭的意图。大将军这个人外宽内忌,喜怒无常,就像是一座无法窥见全貌的冰山,有些人得罪了他他大度赦免,而有些人却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获罪被杀。眼前这个天真纯澈的少年,多半就是因为一句无心之语招来了大将军的杀意。
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理想和热血,也许是不忍这钟灵毓秀的少年过早夭折,冯紞早已冷酷的心,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。他退开一步,再一步,终于下定了决心,向潘芘拱手告辞:“既然如此,那下官就回去向大将军复命了。”走到门口,冯紞见潘芘欲言又止,便补充了一句,“潘府君不必担心,大将军那里,我就说令郎已经认错了。”